奔跑的大象
第877片树叶儿
第一次跟相主任见面,是在一位朋友家里的饭桌上,对比那位朋友的热情和啰嗦,相主任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。稍稍发福的他,坐在我们之间就像一头沉静的大象。
朋友介绍说他是县里一个系统,在乡镇的分站站长,属于那种年轻的老干部,主任的头衔叫了很多年,由于这个系统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,好几次都在传,他就要被调去县城总部委以重任了,到头来还是天上飞的鸭子,黄了。
朋友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,相主任并不怎么插话打断,除了呵呵的浅笑,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,大概他已经习惯朋友这么说他了。
这一次见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,饭桌结束时,他坚持自己动手收拾好散落在自己面前的食物,还专门跑去西屋里,跟朋友年迈的父母一一招呼道谢,握了手诚恳的说,今天多多打扰贵府了,二老早点休息,长命百岁啊。
之后我也去过他负责的那家站所,单位不大,一个院子,几排平房,各个部门错落有致,员工也就20人上下吧,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喝茶,中间进来出去好几批人,个个都认真端庄,看得出来大家对他的敬重是出于内心深处的。
也是那一次,他起身给我换了一杯茶,语气平缓的说,本系统开始启动全面深化改革了,很多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。
这是一场从上而下波及全国的改革,是大的趋势和形势啊。隔行如隔山,我不太懂这些,只是好奇他的下一步会怎么样的。他说现在还不明朗,很多事肯定不是个人可以说了算的,要看综合因素吧。
我多多少少听得出来,他含蓄的流露出自己的缺陷在于这么多年来,并没有花心思,更没有花钱财,去建立并维护一两个特别牢靠的所谓关系后台。
他甚至是苦笑了一下,说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个体户吧。我很惊讶,他笑了说,个体户也不错的嘛,也可以检验检验自己适应和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的。
这一家单位从里到外的整饬有序,是我这么多年中,很少再遇见的。前几年有事顺便路过,我还特意进去转了一圈,到处都是杂乱无章,一些偏僻地方的门窗也散架颓败了,惨兮兮的挂在斑驳的墙上。
我就想一个地方就跟一个人一样,遇上什么人就会有什么样吧,而遇上遇不上之间,远远不是一句缘分就可以概括穷尽的吧。
这样到了第二年的开春,有一天他忽然来单位找我,我这才知道他已经调到县城里来了,原先的那家他主政的基层单位,经过改制被一位副主任出资买去经营了,他被总部调到县城里的一家新成立的贸易公司任职。
他这次过来主要是想请我帮忙介绍一些本地媒体的朋友认识下,想请大家去他们的公司开个诸葛亮会,就是后来时髦的所谓头脑风暴,要听听大家的建议,看看怎么来打开公司的知名度。
他挺直了腰板,端坐在我对面的软沙发上,很认真的说,我现在就是个小学生,以前一直搞的管理,现在算是改行抓经营了,有压力呢。
我留意到他的头发好像是新染过了,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说,是呢,岁月不饶人啊,白头发拦不住了,出来谈生意,不能让人家觉得是在跟年纪大的谈事,第一印象很重要。
后来几位媒体的朋友帮他出了一些主意,他很赞同出的策划方案,可惜最后公司班子讨论时意见不一致,不了了之。
之后,他执意要我把参加讨论的几位朋友都请来,选在一个周日,请我们吃了一顿,他毕恭毕敬的站起来,斟满一大杯酒,举起来说各位小兄弟,见笑了啊!仰面干了。
中间他被一口酒呛住了,吐了,就让他的驾驶员回去拿了一件衬衫来,去卫生间换上回来接着跟我们吃。驾驶员跟我小声说,这顿是相总自己掏钱请客的,他这个性格啊,不谈了,不谈了。言辞间有些担心和不满的意思。
大约两年不到吧,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报纸上刊登的几家公司的拍卖转让公告,其中的一家像是相总的公司,就打电话过去问了,果然是的,贸易公司一直在苦撑着,总部终于决定关门算了,人员可以买断,也可以回系统重新分流安置,特别是相总,享有优先权的,但是他还是选择了买断回家。
我说那您现在什么打算啊?他说正在调研,准备开一家保健品或者土特产小店。不到一个月,他又来找我,说是要发布一个开业小广告,我一看是经营新疆枸杞和一种我没听说过的茶叶。我去找老总特批免了他的800元广告费,到月底我们了解回笼明细时,才发现那天他跑去广告部交了500元。
这之后三四个月过去了,有一天我在亚细亚商场门口,他骑着电动车路过,看到我了,停下来推着车过来说话,告诉我小店的生意很不景气,开业请的营业员也回掉了,现在就是他跟爱人轮流照看着,生意特别清淡,各种费倒是每月不少,打算要关掉了。
他说要去城北的那家理发店,昨天染的头发有几根没染好,要补一下,正好我们同路,就一起走了。
他整个人还是像每一次见到的那样,目光炯炯,精神清爽,从头到脚,一丝不苟,仿佛就要去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,来不得半点的马虎。
紧挨在他身边的我,忽然无端的产生一种错觉,好像自己的身边正稳步奔跑着一头大象,镇定从容,相形见绌的我,仿佛是一只仓促轻飘的鼹鼠。
相主任的小店撑到新年过后的正月二十,关门大吉了。巧合的是,那天我正好下班路过,看见他们夫妇在店里,他就着玻璃柜台在写告示,他爱人在边上嘀咕了,说他就是不肯写上旺铺转让。
我看了纸上落下的几个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字:店铺转让,有意面谈,跟相总说,哎呀老哥啊,第一次看您写字,这么板正!是米芾的字体吧?
他很高兴的点点头,说都是从前的童子功,这么多荒废了,献丑献丑!
关了小店之后,相总开始了他在城乡街道奔走的辛苦生涯。
这些年里,光是我晓得的,他就干过保险,推销过安利,还代理过一个理财产品,中间又盘下来一个电话亭,很快又关了。有一阵子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经理,干了没多久离开了,因为实在受不了三天两头的酒局。
我一直很奇怪,他很少找我推销,也许是之前的闲谈中,我表示过一向不接受这样那样的推销吧。
说起来他也有五十开外了,还这么拼真是何苦呢。
我是后来才听他的老同事们说起的,这些年他家里一直过的很不好,爱人常年生病,也没出来上班,两个孩子都在外面读书,还有三个老人要照应。
最头疼的是他当初做了一个特别糟糕的决定,把老家的院子卖了,却没有转手在县城买房,结果眼一眨房价就高不可及了,他为这个深感对不起家人,虽然嘴上没说什么,可是心里一直堵得慌。
这中间有一回他约我去他家吃过一次饭,聊到刚刚发生的,他的一位朋友,提拔做了一个镇的书记,可是没多久因为嫖娼又被抓了,他很难得的表现出了激动,痛心疾首的为这位朋友不值,他说兄弟你看啊,多好的平台,可以为老百姓做多少事啊!多少人朝思暮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机遇啊!就这么白白的糟蹋了!
他又说,按照我对他的了解,他绝对不会是这种人,这里面肯定有隐情!唉,世道人心,深如云海啊!
叫我措手不及的是,那晚的饭桌上,他竟然痛哭流涕,我知道他是郁结于胸,悲人叹己,不知所措,一哭为快。
只是老哥哥啊,你这样一头日渐苍老的大象,到底要奔跑到什么时候,才能够稍稍安歇下来?
2018年8月1日星期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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